两样文化两样情
苏绚慧老师《失落与悲伤(Loss&Grief)》系统课程,现已登录天天心理网
她以一种坚毅、温柔的神情望着儿子的面容,蛮有爱地抚摸着儿子的脸庞说:“你辛苦了……我知道你尽力了!”
有一阵子,不只是我,几乎那些在医疗领域工作的同事、朋友也是一样,热衷于观赏电视台所播放的日剧《白色巨塔》。
《白色巨塔》是依据日本作家山崎丰子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发表的同名原著改编的。故事内容围绕着在一间富有声誉的医学中心内,发生的那些不为外人所知的权力斗争。这出戏的剧情冲突性高,在人性的阴暗面与光明面间游移,借着选拔教授一职的人选、医疗纠纷事件,让观剧的人看见自己内在的某一些冲突、对立面,经由电视剧里的人物角色反映出来,让人看了心有戚戚焉,深受震撼。
特别是在医疗领域工作过的人,对于剧中那些医疗权威制度与派系之争更是敏感,且熟悉不过。当我和朋友讨论着这出戏的内容时,朋友笑着说:“台湾地区医疗的黑暗面一点也不输日本,人性的丑陋面与争权夺利更是丝毫不逊于日本,但奇怪的是,台湾地区戏剧节目的制作就大不如日本,怎么拍不出这种既写实又有深度的电视剧呢?”
姑且不论台湾地区“制作水平不足”与“演员专业度不够”等因素,对于一个主角的深层人性刻画,原本就是本土戏剧最缺乏的。再加上,以台湾地区医疗的封闭与自我保护惯性,一旦知道是要拍这种主题的戏剧,肯定是不愿提供任何医疗信息与资源的。
有人问我,这部日剧最让我有所感慨的是什么?我的答案不是那些权力斗争,也不是医疗纠纷事件,医院那种不愿意面对失误、也不愿反省的态度。当然,这些剧情会让我联想到过去在医疗领域工作时,面对类似事件的无奈与难过,但全剧最让我震撼与感动的是大部分人都会忽略的一个小片段:这一幕是财前外科教授因肺癌转移脑部而病逝的那刻,因为医疗同仁在不忍心之下有所隐瞒,也因为财前不愿意让母亲担心自己真实的病情,于是,在财前死亡断气后,他的母亲才来到病房。这位老妇人,早年丧夫,如今又突然得知事业刚有成的儿子去世,然而却没看到她带着任何的怨怼与悲愤之情,反而以一种坚毅、温柔的神情望着儿子的面容,蛮有爱地抚摸着儿子的脸庞说:“你辛苦了……我知道你尽力了!”
看见这幕,我感动得不知该做什么反应,只能任泪流下。在这短短的一句话里,我看见一个母亲无私又无尽的爱,这爱不是依附在责任上的,也不是依附在关系上的,这爱仅仅是来自于对这独特生命来世一遭所尽的努力、所承受的艰辛给予最大的抚慰与肯定。这位母亲的手就像是宽阔的海洋,希望儿子的灵魂最终是安详、没有挂念地离去。
如果类似的人物、类似的生活背景移到台湾社会,那么看见的不会是这样的一个画面,我们会看见的是这位母亲冲进病房,看见儿子的最后一面,激烈地拉着儿子的衣领哭喊:“为什么狠心抛下我?为什么?为什么我这么命苦……”她的声音会充满怨与愁:她怨,她已经苦命失去了丈夫,如今好不容易儿子有所成就,还当上了医学教授,她都还没享到福,还没得到辛苦抚养儿子的回报,怎么儿子就英年早逝?然后,她会气愤地指责病房内那些主治医师、护士没有尽力救她的宝贝儿子。再来,她会转向她的媳妇,责怪媳妇没有将她的儿子照顾好,或者,责怪媳妇是克夫命(这时,她会忘了自己的丈夫也是早逝)。
当然,我并不是说在台湾所有的母亲都会如此反应,我相信也有像剧中那样具有智慧又有坚定性格、能展现对儿子最大爱与抚慰的母亲,只是,以我们的文化与民情来说,这样的几率微乎其微。
不能否认地,拉着死者的衣领、流着泪哭喊着死者的名字、要死者醒来不要抛下她等种种行为,都是一种因应失落所产生的悲伤反应,就某个层面来说,的确是抒发悲伤的情绪。
但我想探讨更多的是,我们对于生命的态度,还有对待亲人之间关系的态度。
在我们的文化里,常是以责任与期待来表现关系。在夫妻、亲子、手足关系中,我们所强调的是对家庭、对彼此之间的责任与互惠原则。
像是:“我有照顾你、抚养你的责任,将来我老了,你也有责任照顾我、抚养我”、“现在我好好栽培你,将来你有成就,我便能享福了”;或是孩子对父母亲的要求:“你们为什么不能给我这个……那个……为什么你们不能让我富裕一些,少辛苦一些……”这当中隐含的责任与期待建构着一份亲子关系。
“我的责任是在外赚钱养家,你的责任就是把家照顾好、打理好。”这里的角色与责任分配则建构了一份夫妻关系。
在重视责任关系的文化里,我们很难单从一个人独特的生命历程来看待这个生命整体的价值与意义。如果责任没尽,如果责任还在,那么这个人的死亡常是落在“狠心”、“不孝”、“无情无义”的评价上。
这样的文化民情让我有所感慨。我常想,若是一个人为了照顾家庭,为了让家人有好的生活而拼命工作,承受无比的压力而忽略身体发出的警讯,甚至后来还得承受身体的病痛与治疗的折磨,只因为责任未尽,只因为家人不愿意独立负起自己生命的责任。而且家人会埋怨死者“抛妻(夫)弃子”、“不顾老父老母”、“不负责任的人”,忽略长久以来死者忍受的辛苦与努力,连一句心疼与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不知这离去的灵魂会带着什么样的心情告别人间?
我其实知道,我们的关系里不会只有责任与期望,里头还有丰沛的情感与在乎,但我们不习于表露情感,也鲜少关注情感的传递,生活中遍布的语言常是一种要求、一种期待,却少了一份包容、一份亲近。
越不去表露情感,我们的情感越是无以得到彼此的关照与理解,我们的关系就越只能靠着诸多的责任与期待来维系。所以,当死亡临到而带走家庭中某一成员的生命时,遗留在世的成员很快便会经验到死者遗留下的庞大责任全都转移到自己身上来,对死者抱持的期待也落空了,加倍的责任与失望使人惊慌失措,不禁埋怨起死者怎能就这样离去,这么狠心。
可是,这就是真实的世界,没有人能相伴左右直到生命结束的那刻,当生命真的要终止时,任何的责任都无法成为牵绊从而阻止一个人的离去。我有一个朋友的大学同学近日过世,我的朋友感慨地说:“当一个人的生命活越久,就代表着他要去告别的亲人、朋友就越多。”这句话正说明了每个人的生命都有属于他自己的长度,不是他先走,就是我先走;不是我先向他告别,就是他先向我告别。无论如何,都有分离的时刻,当我活得越久,其实正意味着我告别了许多生命的离去。
在人生路上,每个生命都是独立的个体,有自己的生辰、有自己的死日。从生辰到死亡时刻的过程里,每个人都在建构自己的自我认同,在编写自己的生命故事,每个人都要在生命最终时刻知道对自己的生命是否满意,想要知道人生这遭究竟有什么意义,也想完成自己想要的人生。
如果,当人面临生命终点时,他的亲人、朋友反映给他的不是他未完的责任,不是他的失败与缺憾,而是肯定他建构生命过程中的付出与努力,那该是多美好的事,这生命将能正视自己独特生命的经验,而非用主流价值来看待自己有所不全的地方。
以尊重每个生命有其独特的历程来看,无论今天死去的是孩子、青少年、中壮年或是老年人,我们都能知道他们在有限的人生过程里都是丰富的,都是尽力的,都是辛勤的。即使他们的生命长度不足以让人看见所谓的长寿、事业有成、儿孙满堂、光宗耀祖,也无损于他们生命的价值与意义。因为,他们在人生旅程中所学习到的智慧与体会,他们个体最能明白,这些获得也会追随灵魂而去,他们所带走的丰盛体悟根本不是“今生”短浅的世俗眼光所能评价与论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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